《北歸記》是多卷本長篇小說《野葫蘆引》的最後一卷第四卷。2019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前兩卷《南渡記》和《東藏記》都看過，並沒有覺得特別出色，雖然獲得了茅盾文學獎。第三卷《西征記》還沒有看。偶然遇到《北歸記》，大致翻翻，覺得作者見識還不錯，遠強於記憶中的前兩卷。主要的差別是沒有了前兩卷那種天真單純，對世界的複雜性有些體認和反映。故事發生北京郊區的明倫大學(原型顯然是清華大學)，時間上從1946年夏聯合大學解散師生遷回北平開始，到1948年底(或1949年初)北平即將和平交接結束。北歸及其之前只是7章中的一章，占不到六分之一的篇幅，重點是在北歸之後。
敘述方法較為傳統，上帝視角。主人公似乎不再是孟樾教授，而是他的次女孟靈己。故事基本上以孟家及其親友展開。孟樾似乎在學校教授委員會中有地位有影響，在交接之際校長南下後代行校長職權。孟太太呂碧初在北平病逝。呂碧初有姐姐呂絳初，丈夫澹臺勉似乎是政府工作人員。女兒澹臺玹與從事地下工作的孟樾外甥衛葑匆忙結婚並轉入地下，此前照看衛與亡妻淩雪妍之子阿難。澹臺玹還有位來自美國的追求者外交官麥保羅。澹臺勉夫妻帶著阿難離開北平去了南京。澹臺家還有兒子澹臺瑋。孟樾長女孟離己似乎暗戀自己的老師生物學教授蕭澂，她沒有隨全家北歸，在昆明研究植物學，在母親病危之際主動向對他有好感的當地中學校長吳家榖求婚並電報母親自己結婚，讓母親放心而去。蕭澂教授參與校務管理先行北歸，後來與剛離婚的女歌唱家鄭惠杬結婚。師生婚後兩家見面，似乎為過去畫上句號。鄭惠杬帶病參加募捐義演，演唱中突然去世。鄭惠杬妹妹畫家鄭惠枌是明倫大學中文系教授錢明經前妻，因錢明經花心出軌離婚，嫁給在畫院非主流的抽象寫意畫家趙君徽，但看到錢明經發表思念她的詩作仍有些動心。孟樾次女孟靈己在明倫大學數學系就讀，在物理學教授莊卣辰之子莊無因出國留學前與他訂婚，畢業後想出國，但為照顧父親也因為沒有獎學金而留校任教。數學系的青年教師冷若安是追求者，在她訂婚後仍是好友。兩人都專注學業，對各自社會活動不算很上心。孟靈己大學的室友陸良堯對冷有好感，但畢業後回上海。有位海歸的怪癖數學系教授柯慎危對孟靈己似有好感，總要請她吃霜淇淋。孟樾兒子孟合己考取明倫大學航空系，女友周燕殊之母是航空系教授徐還。
孟樾教授親友之外，還有大學裏的同事。校長秦巽衡學理工出身，主張“學科學必須有人文方面的知識，不然便只是工匠。(p. 53)”，其太太謝方立所說“學理工的人一定要有文化知識，這是辦大學的宗旨。(p. 52)”也是校長的主張。他們夫妻撤離隨政府撤離北平，臨行前送孟靈己本原版《狄更斯選集》和一只貓。數學系教授錢明時提攜冷若安，推薦他到歐洲訪學。歷史學系教授李漣政見頑固，受聘去臺灣任教。女兒李之薇政見與他相反，去昆明嫁給孟樾的外甥嚴穎書，其父是不願打內戰而自殺的國軍將領，後來加入地下黨但沒有告訴妻子。社會學系教授劉仰澤，政見趨時，但人品學問都不被認可。錢明經說，“劉仰澤說得都對，江先生也是這麼說，可是他們兩個人不在一個層次。(p. 96)”社會調查時，被酋長拿刀一嚇就跪下了，“劉仰澤這一跪，讓李之薇對他的敬意減了不少。(p. 213)”同行的青年教師都知道酋長不敢砍外邊的人。當然學問方面的不認可，或許也有傳統文科如文學歷史對新興社會科學如社會學的蔑視。
最讓我關注的當然是尤甲仁和姚秋爾夫妻，因為幾乎公認原型是錢鍾書和楊絳。尤甲仁重新受聘明倫大學。教授會討論時，意見不同。說他“教學態度不認真，學問雜亂無章，……不過也可以稱得上淵博。(p. 58)”孟樾器重尤甲仁。在明倫大學教師住宅區，與孟家是鄰居。這次沒有特別漫畫化的描寫。最多也就是姚秋爾有些世俗。“尤甲仁收到了臺灣某大學的邀請信，邀他前去工作。他和秋爾頻繁討論走還是不走，兩人覺得，無論誰執政，只要不反對，總是能平安的。最終傾向留下，但未作決定。(p. 229)”“政府為了支持金圓券，禁止私人持有黃金、白銀和外幣。……尤甲仁是天津世家，有祖產，他們又有些外國朋友，自有一個社交圈子，兩人的日子過得很是悠閒。他們夫婦存有幾條黃金和一些美鈔，因為對金圓券信心不夠，若是拿出來兌換很捨不得。命令中說如不兌換就要沒收。沒有原因而沒收私產，這樣的政府可靠嗎？兩人每天的話題便是換還是不換。到了九月二十九日，兩人討論了一夜，最後一致的意見是，若不換落得個沒收，仍然是一無所有。若是換，就算是有去無回，也還是支持了國家財政。只好決定將全部積蓄換成了金圓券。同時也決定了謝絕臺灣邀請，不去臺灣，留在大陸。(p. 230)”小說快結束時孟家的聚會，他們夫妻也參加了，算是較為親密的鄰居和同事。
小說是創作，不是傳記。但創作也非完全憑空，多少有些原型。除尤甲仁和姚秋爾，還能看出些原型。孟樾是馮友蘭，雖然書中引用了馮友蘭的著作，“西方文化之所以先進，並不是因為它是西方的，而是因為它是現代的。近百年來我們之所以吃虧，並不是因為我們的文化是中國的，而是因為我們的文化是中古的。我們不能照搬一個個體，可是可以從一類當中吸收適合自己的東西。(p. 177)”顯得另有其人。孟靈己就是作者。校長秦巽衡的原型是梅貽琦。外國人夏正思教授是“中國通”溫德。錢明經研究甲骨文，有文物收藏，人花心，似乎是吳宓。劉仰澤是費孝通。梁明時是華羅庚。莊卣辰是吳有訓。蕭澂是曾昭掄。徐還是陸士嘉，“留學德國，當時德國一位最著名的動力學教授很器重這位女學生，說想不到中國有這樣的女科學家。(p. 58)”其實是空氣動力學教授普朗特，參閱《普朗特傳》。冷若安研究不動點理論並獲獎，有些像江澤涵或薑伯駒，但他們是北大而非清華教授，而且江澤涵比華羅庚還要資深，薑伯駒又比作者年輕一代。比較難說的是江昉，教楚辭，政治上激進，遇刺殺，都像聞一多，但並沒有被殺死，而是去了延安。
小說中關於大學運作的事情寫得不多，畢竟在顛沛流離之後，風雨飄渺之中。孟樾對大學和學術都有議論。“大學培養出來的人，應該有理想有熱情，能夠獨立地判斷是非，而不被人驅使，我們培養的是人，不是工具。大學不只是教育機構，還是學術機構，它的任務是繼往開來、傳授知識並且創造知識。國家的命脈在於此。(p. 162)”當然，大學理想是當時知識界共識。莊卣辰說，“大學和職業學校培養的對象是不一樣的，職業學校培養的是謀生的手段，這是社會和個人都需要的。大學培養的是獨立的全面發展的人，而不只是技術手段。(p. 162)”(這幾乎是馮友蘭在《論大學教育》中的原話。)關於學術爭鳴，“做學問特別需要旁證，大家吵吵鬧鬧才能蓬勃地發展。若只有一家說話，自己也發展不好。(p. 127)”關於兒子是否讀大學，“從個人來講，我們要爭取個人的自由，人沒有自由是不能稱其為人的，但是要爭取這一切，都離不開科學。(p. 201)”說到糖炒栗子和吃螃蟹，“許多事情都不知道是誰發明的，人類就這樣一點一點地積累，走上了文明的道路。(p. 245)”快結束時講宋史嶽飛和蘇軾的冤案，更是借題發揮。有啟蒙傳統，五四精神。
小說著重描寫了大時代中的小人物。比起前兩卷少了讀書人的自以為是。“這些普通人的平凡生活，摻和在歷史的洪流中，歷史的洪流不會被這些平凡的生活阻擋，卻也永遠少不了這些生老病死這些緣分。(p. 188)”“大時代透出了光芒，平凡的小兒女生活同時在進行。(p. 253)”他們終於認識到，“我們對政治不夠瞭解，說起來都有些呆氣。(p. 242)”有些事情知易行難。“少數應該服從多數，多數也應該容忍少數。……怎樣服從，怎樣容忍，要看具體的情況了。(p. 249)”有些端倪已經出現。不同的人，加入組織後，都遇到個問題。“有人提出如果組織錯了怎麼辦，小組討論後一致的意見是認為組織不會犯錯誤。(p. 214)”“真是組織犯錯誤，到時候總會有辦法的。……還有上級組織呢。(p. 221)”對這種答案，討論的“兩人都很安心。(p. 221)”書中引用一幅對聯“守獨務同別微見顯，辭高居下知易就難(p. 97)”通常說是翁同龢自題聯
守獨悟同別微見顯
辭高居下置易就難
別微見顯，便應知風起青蘋之末。因此結尾有些沉重。“路燈很暗淡，遠處又是幾聲炮響。個人心中有的是期待，有的是惶恐不安，有的是聽天由命。不論怎樣想，每個人都捨不得這一片精神的沃土，感到深深的依戀。在北風的呼嘯中，他們穿過黑暗一步步走，腳步是那樣沉重。慢慢轉過小山，各自散去。(p. 276)”如書中所說，“這一段生活已經走進了歷史，我們都會走進歷史。(p. 97)”還是過於自信，過去了，未必就能走進歷史。歷史中絕大多數都是失蹤者。